第五十三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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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喜欢是什么呢?」
仲夏长巷,云层之外天空蓝得如墨,蝉鸣声震。
余思归在衣柜前站着,望向自己的衣物储备――
归老师衣柜十分整齐,具备“普罗大众”高中女孩的一切特质,卫衣牛仔裤和短袖牛仔裤……连条裙子都罕见,牛仔裤还都是宽松款。所有衣服都以能穿进校服为第一要义。
就像归老师去剪头发,第一个要求也是“好打理”似的。
好打理……
思归揪揪自己发型,坚决地认为自己的头发不圆,在衣橱里翻找自己稍微女孩子气重一点的衣服。
去喜欢的男孩子家玩,至少要女孩子气一些!
然而余思归怎么找都找不见女生气的衣服,十六岁的归归哥的确配得上那个“哥”字,衣柜极度匮乏,甚至留着小学时文艺汇演穿的小短裙,归归老师拿那条裙子出来比划了下,发现自己和小学时相比也没长几公分,甚至因为抽条瘦了点,穿上腰还松松的。
龟龟:“……”
我的个子怎么会这样……龟龟委屈吧啦地想,难道是应了妈妈那句“个子小的学习成绩好”?
可为什么盛淅个子这么高呢……
是因为男孩子吗?余思归冒出莫名的念头,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x与y染色体能够差出这么多来。
从小到大她也听过许多“女孩缺乏后劲”和“等到了高中或者以后男孩的成绩就会远胜小丫头”之类的话,但这种簌簌的、犹如蟑螂爬过浴室地板似的谈论,在接触到余思归冷冷地望向他们的目光时总会戛然而止。
归归知道妈妈也从小经历过,正如她一般――这些流言蜚语古而有之,却遇强者止,妈妈终于成为了这社会的中流砥柱。
她在那课题组时时张教授最器重的学生,是众人最钦慕的大师姐,是最努力也是最聪慧的那一个。
而柳敏出来,仍是堂堂正正的、以双手赚得了自己体面人生的人。
思归讨厌妈妈的忙碌,却必须承认这一点。
从来没有人敢对妈妈说女孩没后劲,也没人敢对余思归说女孩学数理化没天赋,因为她们的存在就是天赋本身。
x与y染色体归根到底差得不多,却又会造成有趣的差距。
“――但是。”
思归拿出衣服,轻声背下一段简爱的台词:“无论发生什么,我和你有一样多的灵魂,同样的心,如果上帝愿意赐予我美与财富,我就要你难以离开我,就如我难以离开你一样。”
“我现在不是以社会赋予的价值、以我平凡□□同你交谈――”
“我是以我的灵魂站在你的面前,以灵魂与你会面。”
“你我是平等的。”思归喃喃道。
――犹如你我都经过了坟墓,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。
书中,简爱对罗切斯特先生这样说。
这是初三时的名著导读,《简爱:追求人生的二重奏》。思归那年十四,看东西一目十行,然而过目不忘,她看的时候囫囵吞枣――却被这段少时并不理解的台词重击,至今没能忘怀。
年少不懂曲中意,再听已是曲中人。
归老师终于放弃寻找裙子的计划,母女俩家里搞不好连一条裙子都没有,归归老师根本不记得妈妈什么时候穿过裙子……可能上次穿还是妈妈院系文艺汇演上台丢人,母女俩丢人程度简直如出一辙――于是归归只穿了平时的衣服,又背上了书包。
怎么像去上辅导班似的……余思归挠了挠头,但是觉得也只能这样了。
……
她打开门,顺着楼梯下楼。
暑假的柳敏并不繁忙,正在客厅里收拾茶几,客厅里没开空调,酷暑弥漫在一楼,见女儿圆滚滚的辫子在楼上一晃,好奇地问:
“去同学家玩呀?”
归归耳朵根根红了一下:“……嗯,去写作业。”
“哪个同学,”柳敏眼神里闪烁着好奇的光,“不是佳宁吧?是宁仔的话你就说了。”
思归一瞬慌乱:“不是,就是班上的……我们约好了一起写作业。”
“哦?”柳敏颇有兴味地拖长了声音。
“好……好多人呢。”思归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,都快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,简直是在胡诌八扯:“大家组……组了个学习小组……”
柳敏饶有趣味地看着自己的女儿,仿佛她说了什么值得自己留心的话似的。客厅里树影斑斓,盛夏蝉鸣悠长,她面上的细纹被青绿的阳光遮蔽,看起来竟像年纪稍长的女儿。
“去哪呀?”柳敏打趣地问,“妈妈正好闲着,要不然送送你?”
思归面红耳赤道:“不、不远,不用送。”
柳敏目光温柔地望着她,思归又羞耻地说:“就……就很近,大概也就一公里多点,海边昆明路上……”
“那好。”柳敏笑着收回目光,“几点回家呀?”
思归认为自己糊弄过去了,竭力正常地说:“四五点钟,我自己步行回来就好。”
柳敏笑了起来:“好,囡囡,玩得开心一点。”
“……”
思归小小地松了口气,换上帆布鞋,准备走进门外的骄阳之中,然而下一秒钟柳敏却忽然开了口。
“归归,”
客厅绿意盎然,妈妈并不回头看,说:
“你长大了。”
余思归一愣。
柳敏又莞尔道:“注意安全,早点回来。”
归归说不出哪里不对,却发现妈妈从茶几旁抬头看向自己,唇角噙着很淡的笑,思归总觉得那笑容带着点说不出的怀念意味,下一秒却又觉得那是错觉。
“那我走啦。”
归归笑眯眯地和妈妈挥挥手,然后看见妈妈也挥别了自己。
门外是盛夏蓊绿长巷,炽热太阳映着远方山峦。
世界广阔,但是小巷是狭窄的,余思归瞅了眼手机,发现和盛大少爷约好的时间将至,冒着大太阳,沿街跑了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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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件事其实不太合适,思归心里明白这一点。
暑假正中,单独跑到他家去写作业这种事……光说出去都蛮奇怪,显然已经超出了正常交往应有的界限,但是他俩做的怪事太多,纠葛也太深,超出界限的事也不止这么一两件,因此余思归索性放弃思考,不再去想。
总思考什么‘合适’什么‘不合适’,总有种被套上枷锁的味道。
而思归讨厌被束缚。
至于盛大少爷,他八面玲珑的程度甚至更甚于余思归――思归对自己不喜欢的事从来都是甩脸不干的,而盛淅能看出事件背后的利弊,再决定要不要做它,是个看人透彻、人情练达的存在。
这种人,不会不晓得请异性同学来家里的突兀之处。
“……”
思归停顿下来,望着远处金光闪烁的仲夏大海,不解地问自己:“这说明他也喜欢我吗?”
这个问题出来,余思归觉得心里仿佛蠕动了一下。似乎有个答案,但有一个更大的疑问。
――因为喜欢应该是对等的。
像走过坟墓,站在上帝面前接受审判时,一个灵魂看向另一个灵魂,而不是像在拍打小猫小狗。在酸涩甜蜜的喜爱深处,余思归渴望从自己人生第一次喜欢的少年处,得到对等的尊重。
他尊重我么?
余思归不敢确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