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时的秦思意甚至以为对方是拿着特长奖学金入校的,只随意瞥了一眼,转头就忘了那些新生都长什么样。
钟情像是在这个奇妙的日暮里突然长大了,哪怕秦思意早就注意到了对方拔高的躯干,渐深的轮廓,可直到这一秒,他才终于将这些全部联系在了一起。
“……那就这首吧。”他第一次在钟情面前吞了声。
也许是预见了对方在未来的深沉矜重,他竟少有地察觉到了难以言明的压迫感。
固有印象的割裂并没有让秦思意试图改变与钟情的相处方式,可即便只是一瞬,到底也是真实存在的记忆。
因此,在和舍长讨论编排的过程里,他时不时便会拿对方去做比较,犹疑着想要从不对等的学级关系里探寻到一些合理的解释。
来自R国的少年像是天生就要比其他人更为冷郁,金色的睫毛半掩住灰蓝的眸子,每一次发音都仿佛在酝酿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雪。
他们最终在间奏里加上了一段调式更为紧凑的和声,伴着原曲中重复循环的吟唱,顿时就让单调的人声又叠上了几重被包裹的层次感。
舍长就在琴边倚着,秦思意的十指一停,他便将眼神从乐谱挪到了后者身上。
他的身材高大且挺拔,哪怕同样穿着校服,也比其他人更多出些沉稳。
可意外的,秦思意却并没有感受到先前钟情带给他的压抑。
他若有所思地擡起头,将视线与对方交汇,格外含糊地问到:“萨沙,能离我再近一些吗?”
“这样?”舍长闻言略微弯下些腰,扶着琴身,迟疑地俯向了秦思意。
然而即便如此,后者却仍旧只能体会到,由越界后的亲昵所产生的不适。
于是他礼貌地稍避开了些,在退后的过程里站起身,只有脸上依然挂着先前那副眉头轻蹙的疑惑表情。
“你会短暂地觉得某个人很陌生吗?”
秦思意说罢下意识地抿了抿唇,在这样细碎的动作间透露出心底的迟疑。他仍旧被笼在舍长遮出的阴影里,可令他动摇不安的,却是并不在休息室的钟情。
或许是看出了秦思意的疑虑,舍长并没有选择含蓄地再去确认些什么。
他在整理文件的间隙里回答了对方的问题,没有尝试劝解,也并不与对方对视:“我提醒过你,他太没有距离感了。”
那双淡色的眸子背着光显出少许阴翳,良久才又一次与秦思意的目光交汇:“你需要引导他融入这里,只在适当的时候提供帮助,而不是一味地满足和纵容他的一切请求。”
秦思意推开门时钟情正坐在靠墙的书桌旁,淡漠的双眼应声一挑,即刻便换上了幼犬般的欣喜。
对方将眼眸亮晶晶地望向秦思意,嘴角也跟着扬起,愈发开阔的肩背紧随动作一展,像是恨不得把一身的少年气都缠进这间寝室里。
“学长,气象预报说晚上有雷雨。”
钟情说这话时桌上还摊着一本文学史注解,夹着花瓣的书签便放在书页之间,连缎带都认真地沿着中线捋平了。
他的语气太寻常,甚至算不上在撒娇,平铺直叙地陈述,似乎还带着些刻意的试探与讨好。
秦思意当然不至于那么快就忘记舍长的话。可摒弃理性且不带主观地分析,此刻钟情就在他的眼前,即便他尚且不了解对方以往的经历,但他却真切地相信对方并不会像他人揣度的那样复杂。
他在片刻犹豫之后毫无芥蒂地向钟情伸出了手,语气仍是一贯的清润,带着笑便说到:“我会陪你的,不用害怕。”
事实上,真要往前回想,雷雨天带给钟情的其实并不是恐惧。
他只会感到抵触,以及一种类似盛夏午后的窒息。
留存在脑海里的是一个灰败的春天,古怪地连下了几场雷雨,分外强势地将冬季的冷冽一扫而空,转瞬便带来了隐约的闷热。
最后一场雨下在钟情十岁生日的夜晚,闪电从巨大的落地窗外映进来,几乎刺得他产生了目盲的错觉。
钟情在那一刻像是丧失了大部分的感官,只剩下听觉还灵敏地捕捉着一切。
有雨声沉闷地从室外传来,接着便是刺耳的刹车声,和围墙外不同于惊雷的突兀巨响。
对于钟情来说,雷雨并不意味着将至的夏季,亦或潮湿的凉意。那是鲜红漫延的血洼,是蛛网般碎裂的玻璃,是戛然而止的童年,以及再得不到的,独一无二的爱。
“学长,我可以牵一下你的手吗?”
钟情往秦思意的枕边靠了靠,伴着雷声说出了一句请求。
“嗯。”后者迷迷糊糊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,听不出是疑问还是回应。
直到埋在被窝里的手被另一个人的掌心摸索着裹住,钟情这才又一次酸涩地闭上了眼睛。
他说不清那些艰难无望究竟从何而来,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的夜晚。
而这一次,当他再屏息去听,听见的却不是重复了千万遍的暴雨。
身边的少年含糊不清地开了口,带着朦胧的睡意,温吞说到:“快睡吧,我在这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