〇三七(1 / 2)

〇三七

山中方七日,世上已千年。

宝缨和叶怀钦从环绕京郊的崇山峻岭中走出,才知外头已然变了天。

权势滔天的杨家竟一夕倾覆,三代亲族都下了狱,据说前丞相、楚国公杨平和几名首犯被判了凌迟,留待秋后问斩。

而杨会和杨灵韵……

宝缨盯着布告上的两张画像,怔了好一会儿,直到叶怀钦发现她看了太久,怕引人注意,忙将她从人头攒动的县衙前拉走。

“你现在这身打扮,在别人眼里可不该是个认字的。”回到暂时落脚的邸店,叶怀钦提醒她。

离开山岭后,两人重新回到人烟稠密的市镇,为了谨慎起见,叶怀钦不再公然行医,而是扮成一对兄妹,借口去远方投奔亲戚。

不过,在看到布告后,宝缨和叶怀钦都觉得,恐怕这是个更糟糕的法子。

“难怪过城门时一直有人打量我们,是在怀疑我们是杨会和杨灵韵……”宝缨既后怕,又有点哭笑不得。

幸亏叶怀钦反应快,见到不善的目光,立即扯着嗓子喊了几句乡下土话。他声音聒噪,用词粗俗不堪,完全不似京中公子,这才打消了怀疑,顺利进城。

叶怀钦也没料到这一出,皱眉道:“入城时我们说是兄妹……现在改口反倒不好。我看,到了人前,我们故意做些打情骂俏的举动,让人以为我们有染。这样一来,他们只会怀疑我们是私奔的男女,怕被家人捉回去,才故意扮作兄妹。还有,你在外面少说话,脸也尽量遮住,但态度更理直气壮点。别露馅。”

宝缨点头答应,心里仍是惴惴不安。

逃离皇宫已经将近一个月了。

叶怀钦从宫里消失这么久,一定也早被发现了。

以符清羽的机敏,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并不难,可是他至今没有放出海捕文书缉拿两人。

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,潜藏着不可预知的危险。

叶怀钦一锤定音:“多想无益。我们尽早动身去济阳,然后想办法出关。你先歇着,我再去打探打探消息。”

叶怀钦傍晚时回来了,已经买好了马匹,明早便可出发。

还打听了许多小道消息。

“到处都传的沸沸扬扬,小皇帝下手够狠,以自己的婚事设下陷阱,真豁得出去。谁想得到,被叫了这么多年傀儡,让人以为他是个心慈手软的,一出手却是狠辣决绝。”

叶怀钦瞥了眼宝缨:“有人说,皇帝在杨府大开杀戒,门前那条街一片血红,都分不清是大婚的红布还是杨家人的血……流言现在倒不叫他傀儡,改叫暴君了。还有人说,皇帝疯了,对自己的恩师、重臣和亲家下手,是狼心狗肺……”

宝缨闷声道:“以讹传讹,不可尽信。”

杨用一生,达到了文臣的顶峰,不但党羽众多,还深受天下人文人追捧。反之,符清羽从前一直是被杨家扶起来的傀儡,政令皆从杨用口出,民间对皇帝一无所知,拥护杨家也不足为奇。

宝缨只是觉得奇怪:“杨家的罪名,谋逆我大概能预料到,叛国是从何说起呀?”

叶怀钦摇头。此等机要就不是这小县城能打听到的了。

沉默半晌,宝缨幽幽叹了口气:“不知他现在怎样了……”

她一直都知晓符清羽的心气和能力,也曾相信,蛰伏于杨氏之下不过是暂时的茍且,他终有一天会重振皇室,执掌权柄。

但她只是个小小宫女,符清羽胸中的丘壑与她说不着,便也只是将这念头放在自己心里,想想而已。

到后来,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,她的相信逐渐变成了不信,生出了失望,生出了畏惧——达到极致,她便逃了。

她恨过,怨过,然后决定只有离开才能放下。

可现在……

曾经杨会一个张狂的念头,就能将她吓得六神无主;杨灵韵几次为难,就能让她不得不想办法脱身。

转瞬之间,他们都不再是威胁了,宝缨还不大能够适应这种变化。

她不知道符清羽能否适应。

叶怀钦见状,沉声问:“我懂了。十年相处毕竟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,你还记挂他……其实我也想问,皇帝没有迎娶杨灵韵,你最担忧的事没有发生,所以……逃出皇宫,你后悔了吗?”

“如果皇帝能够宽恕你,你愿意回头吗?说实话,在宫里至少是安定的,去关外拜师却是条艰难、危险,充满未知的路。你还想走这条路么?”

宝缨发现,叶怀钦便是有这个好处,可靠又随性,有本事混入任何人群,却也和任何人都保持着一份疏离,不会轻易逾越边界。

就像他不会强迫那名猎户戒酒,宝缨知道,若自己说想要回头,叶怀钦也不会干涉她的决定,不会问缘由,只会找个妥帖的法子送她回去。

当然,这份距离感是双向的,叶怀钦有他自己的秘密,宝缨感到好奇却也无法更进一步了解。

她沉思片刻:“杨用当年对我们程家赶尽杀绝,对陛下、对皇室有过之而无不及,杨家倒台,我自是欣慰。可是对陛下来说,杨家有罪,不等于程家无罪。不管是什么原因,我父亲当年未曾回护圣驾,直接导致武烈皇帝被围驾崩,我想陛下分得清这两件事……他一向赏罚分明,一码归一码。”

她逐渐冷静下来:“即便他能原谅这一次,回去后,我也依然是罪臣之女,是对自身命运毫无掌控的奴婢。便是近在咫尺,形影不离,我也只能一直仰望着他,没有真正靠近过他……有没有杨家,有没有杨灵韵,这些都不会改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