〇三四(2 / 2)

不远处的田庄里,符婉瑶边就着火盆暖手,边听嬷嬷回禀。

跟了符婉瑶多年的老嬷嬷都快急哭了:“殿下啊,如今陛下亲自来了,这门怎么着都是守不住的,您又何必硬扛?就算您不在意,老奴也能豁出去一条命陪您,可庄子上其他人呢,不是每一个都有胆量和陛下对抗的?与其让陛下破门闯进来,不如先把门打开,恳请陛下恕罪。”

“再说……”嬷嬷没好气地看了眼火盆对面的人,“再说殿下本来就不知情,不曾放走逆贼!”

被五花大绑的男人,听了这话忽然挣扎起来,被堵住的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,像是要说什么。

符婉瑶像从梦里惊醒,眼睫轻轻颤了下:“我知道了。嬷嬷先下去吧。”

嬷嬷叹着气走了,符婉瑶来到被捆住的人身边,蹲下来,将他嘴里塞的布头抽出。

“你都听见了?”她语气冰冷,似笑非笑。

男人鬓发散乱,面色苍白,一脸咳了好几声,才说:“臣、臣大逆不道,罪该万死。原本不想连累殿下,请殿下按照嬷嬷说的,把臣交给陛下吧。”

符婉瑶一瞬不瞬地盯着他,忽然笑了:“于敏之,你要和我说的,只剩这个了?”

于敏之又咳了几声,肺脏撕裂般的疼,他哑着嗓子说:“殿下,嬷嬷说的没错,长公主也不能和皇帝碰硬。,也是蚍蜉撼树,只能撑过一时,又何必为此伤了您与陛下的和气?”

“维护你?本宫维护你?”

符婉瑶冷笑着,用力甩了于敏之一个巴掌!

“别自作多情了,你做下这种事,迟早会落在陛下手里,千刀万剐,死不足惜!本宫只是,只是……”

只是……什么呢?

符婉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,愤恨地站起来,跺了一脚,转过身去。

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,究竟想要什么。

昨天夜里,又喝到不省人事,突然从城中传来消息,说皇上找到杨家通敌叛国的证据,借由大婚设下陷阱,一举扳倒杨家。

杨家倒了,符婉瑶恨了十年,终于大仇得报,也终将获得自由,一时间激动、喜悦、酸楚……重重情绪涌上心头,叫她不知如何面对。

于是又拿起酒杯,畅饮到天亮。

才睡下没多久,公主府的管家突然来访。符婉瑶这才知道,驸马于敏之昨夜来了府上,说是要接公主回京,带走了公主府的马车,一早就出城了。

管家觉得蹊跷,偷偷叫人跟上,却发现于敏之没有去明月庵接公主,而是走上了去田庄的道路。

管家不敢靠的太近,远远看到马车上除了于敏之还有其他两个人,正犹豫是否要报给符婉瑶,突然见到许多官兵追出城门,听说杨会兄妹从京城逃脱了。

管家一下子联想到了于敏之的怪异举动,急忙赶到明月庵给符婉瑶通风报信。

符婉瑶听完,昨夜的欢喜和醉意,顿时消解了大半。

杨用当年左右朝政,逼死她的兄长,害母后不能回归中原,逼她成婚又将她软禁在明月庵……这一桩桩,已是深仇大恨。

如今,竟连父皇太子的死、十万大军的惨败都是杨家在幕后捣的鬼。他们符氏皇族,她符婉瑶,都和杨家人不共戴天。

可符婉瑶的驸马,却偏偏用她的名义,救出了杨家一对嫡生儿女。

符婉瑶当即勃然大怒,急忙往田庄赶。

要捉住杨会兄妹,更要问问于敏之,为什么?!

他凭什么欺她至此?!!

可是,等符婉瑶赶到田庄,却只见到了于敏之一人。她叫人去追杨会杨灵韵,却被告知那对兄妹根本没来田庄,想必是路上就被放走了——于敏之又设了一层障眼法。

符婉瑶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,当即叫人绑了于敏之。然而等符清羽的人赶到,她却又不想直接将人交出去了。

符婉瑶知道自己不能对抗多久,可她不甘心,还不甘心……

“你……”

一开口,泪水从眼角洇出,她急忙背过身去,“杨用对皇家、对我做了什么,你明明知道。我有多么恨杨家,你也知道。哪怕覆巢之下无完卵,可你还是……你还是选择了杨家,抛却了臣子的忠诚……用我的名义救杨氏嫡子,除了让我把你交给陛下,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说吗?”

“臣……”

于敏之才富五车,竟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刻,静默片刻,轻轻叹了口气。

“臣……对不起殿下。不止这件事,还有从前很多事,都是臣对不住殿下。臣心里明白殿下想要臣做什么,却不能顺遂殿下的心意。臣欠殿下许多个‘对不起’,只是,殿下恐怕不想再听臣说‘对不起’了吧。”

符婉瑶猛地转过身,面色涨红,怒斥道:“是,驸马永远不曾考虑我的感受,永远我行我素,事后又装好人道歉。既然不是真心的,又何必说什么‘对不起’。只有言语不见行动,这般廉价的‘对不起’,我不需要!”

于敏之拼命仰起头,直面她的怒火。像从前很多次那样,他面色淡然,无悲无喜,隐隐含着悲凉。

符婉瑶最看不得他这幅模样,怒气翻涌,上前又扇了一巴掌,直接将于敏之打翻在地。

她居高临下看着他,冷声道:“瞧瞧你现在的样子,只剩一把骨头架子,头发也白了,难看死了!只不过是条可怜虫,学别人当什么英雄!”

“就算你救了他们,一对养尊处优的少爷小姐,他们能逃出多远,能逃到哪里?结果还不是一样,再被抓住,下场只会更惨!你……你……”

符婉瑶哽了一下,最后的问题便带上了哭腔:“你这样做,搭上自己……值得吗?”

于敏之叫杨用一声舅公,从亲缘上论,已是三族之外,加之他这些年不图上进,只委身于翰林院做个闲官,原本不会被这次的风波波及。

可是,在私自放走杨会兄妹后,却是不能独善其身了。

符婉瑶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:一面恨不得于敏之去死,一面又恨他这般不知死活。

她刚才那一巴掌用尽全力,手掌已是麻木的没有知觉。于敏之左半边脸也高高肿起,手脚被捆住,无法靠自己站起来,但他脸上仍然不见狼狈,眸光倒比平常更暖些。

于敏之动弹不得,便也放弃了,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:“殿下,之前……刚成婚那时,臣也对殿下说,别作践自己了,这样伤不到你痛恨的人,跟臣回去。臣也许没能力完成殿下心中的愿景,但至少在公主府里,我们可以关上门,把所有的恩怨都放在外面,只有殿下与臣两个,做一对平凡的夫妻。”

于敏之忽然笑了:“殿下当时在听曲儿,听完臣的话,直接往臣身上丢了一把琴,砸的稀巴烂……”

符婉瑶嘴唇动了动。

于敏之是在给她体面,没有说出更多的细节。实际上,那次她在男风馆,叫了十几个小倌儿奏乐唱曲,于敏之一路找来,被羞辱的斯文扫地。可他还是挺直腰杆,在她面前说了那番话。

然后,她叫人把他打了出去,在男风馆醉生梦死五六天……直到杨用派人把她带走。

于敏之只是看她,目光里没有怨怼,没有愤恨:“臣虽然不赞同,却也能够理解殿下当初的做法。那时只有采用那样激烈的做法,殿下才能让自己的心过得去。世殊时异,在当下,臣也有不得不做的事……”

“不得不做?”符婉瑶嗤了声,“杨用是帮过你,但不过是说几句公道话,让你那些叔伯不敢侵吞家产。后来让你在杨家族学念书,也是你靠自己的才华争来的。这么多年,你到底欠杨家什么,非要用这种方式还?你当初……分明和杨用政见相左,你难道不记得了吗?!”

于敏之轻声道:“舅公所做的,对他来说不算什么,在杨家人散出去的恩惠里不过九牛一毛……可是,民间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,这话别人说得,臣说不得。臣的确是在舅公照拂下长大成人、金榜题名的,臣也想回到幼时,也许能走出不一样的路,不用背负恩情……”

“但是不能,等臣后悔,恩情已经受过了,舅公临死前拜托臣保护杨会兄妹,臣唯有答应。忠义两难,臣只能付出所有努力,给杨会兄妹争取一线生机,而臣对天子的辜负,就……以死偿还吧。”

符婉瑶静静看着面前的男人。

于敏之还是于敏之,纵然十年岁月中变得形销骨立,英姿不复,他还是那个初入官场就一人舌战诸位权臣,为了信念可以放弃自己的人。

还是那个不卑不亢又宽厚温柔的人,是她喜欢的人。

符婉瑶年少时美貌无比也骄傲无比,从来不屑阿谀奉承之辈,围着她献殷勤的少年数不胜数,没一个能够得到公主青眼。

符铄给她选了无数个驸马,只有一身傲骨的于敏之入了她的眼。

指婚时她是很欣喜的,只是没想过,被她欣赏的正直不屈,到最后却是将两个人推到了对立的立场……即便他们两人并没有任何仇恨。

“那我呢?十年了,我终于自由了,代价却是失去驸马。你欠我的,又怎么还?”她声音颤抖,不再掩饰汹涌的泪滴,“我曾经,真的很喜欢你。”

只这一句,像失却了全部力气。这间屋子,有他存在的地方,再也不能多待。

符婉瑶转身便走,命令下人:“开门。给我更衣,我要去见陛下。”

她走的那样快,没有看到于敏之遽然改变的神情,没有听见他长叹一声,苦笑道:

“我也很喜欢你啊,瑶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