〇二九(1 / 2)

〇二九

梁冲又拿起那份文稿,这回仔细看了那几页名马。单子列得详尽,每匹马后面都记载了马龄、马种、出处,以及入栏的时间。

叫人在意的便是这些马匹进入杨家马场的时间——乍一看不明显,比较起来才能发现。大抵是由于马场占地所限,每几年里入栏的马匹大体维持在同一个数目上。偏偏中间有段时间,突兀地停掉,打破了这一规律。

好巧不巧,正是光化十七年,武烈皇帝北征惨败的那一年。

梁冲抽了口凉气,伶俐的口齿打了结:“这、这……”

几乎不敢往下想。

要是印证了这一猜想,杨家的罪过可不止是僭越无礼,分明是叛国了,简直罄竹难书。

符清羽擡起眼,深沉的眸子里一片血光:“这些年来,当年那场战事究竟是如何泄的密,怎会叫突厥人提前做好了准备,始终是众说纷纭。兵部和中书省查不出,三司会审查不出,连暗卫也理不出头绪……前前后后处置了不少人,却都叫冤。若真是这样泄露出去的,那可……”

目眦欲裂,他合了合眼。

当年杨用不惜和皇家撕破脸也要抢先接管朝政,原以为是政见不合,抑或是权欲熏心,现在看来,却不仅如此。

也许更是因为,杨家经不起细查,若真让符铄还朝,或是让任何一个强有力的皇子控制朝政,事后清算杨家便要遭遇灭顶之灾。

杨用对此心知肚明,所以只能铤而走险,强行夺权。

而他成功了,在杨家一手操控下,事后的追查只怕也被误导了方向,怎么查都是一笔糊涂账。

“好啊……”符清羽怒极反笑,“他们这些世家,在乱世里宅门高筑,隔岸观火,置天下苍生于不顾。将君王和万民放在家族之后,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?”

何况,当年天下大乱,杨家坐山观虎斗,未必没有坐收渔翁之利的想法,可惜这一等,就错过了下场的时机,叫符氏为首的泥腿子们壮大实力,打下了江山。百年世家不得不给中下层出身的武将俯首称臣,本就不情不愿,哪会真正忠心呢。

若说原还顾忌对世家和天下人的影响,想着给杨家留个体面,这下倒是不用了。

根本不必他去捏造什么罪名,杨用的墓里,竟是给他备了这么一份大礼。

符清羽厉声道:“给朕彻查!”

“是!”

部署完大事,魏嬷嬷又道:“前些日子在宣化殿探头探脑的那几个,老奴已经查清楚了,陛下想怎么处置?”

符清羽稍愣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被杨灵韵收买,暗中监视程宝缨的几个奴才。

都不是什么可堪大用的人,做事糙得很,留下无数马脚。却像那苍蝇蚊子,无关痛痒,只是恶心人。

他按按眉心:“先放着吧,别打草惊蛇。”

就让杨家再嚣张几日吧。

捧得越高,才能跌得越惨。他很乐意成全。

睫毛颤动了下,符清羽忽然又吩咐道:“魏嬷嬷,杨家的案子可以过到明面上了。剩下几天,你替朕去掖庭走一趟。”

魏嬷嬷不安地瞥了眼梁冲,梁冲却低眉垂眼,安静地如同一尊木雕。

魏嬷嬷只好迟疑着开口:“陛下……事情到了紧要关头,老奴的首要职责是守着您,保护您的安全…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,还能飞出宫墙去么?”

即便在宫里待了许多年,魏嬷嬷还是直来直去的干脆性子,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,有话便说。

她的轻功乃当世一绝,实战本事也不差,在这等时节,陛下却叫她去盯着一个小姑娘?这点芝麻大的事,值得她亲自出马?

魏嬷嬷便有些不情愿。

符清羽笑笑,语气和缓却不容反驳:“看好了她,朕才能知道袁逸辰的图谋。”

魏嬷嬷见他心意已决,最后争辩道:“至少也得把胡六、丁小雨两个叫回来护卫陛下。跟了姓叶的这么久,什么都没探出来,那人应当只是个平常医者。”

这两人是闺门卫里的顶尖高手,先前被魏嬷嬷派去监视叶怀钦,一个月过去,却并没发现任何异样。

符清羽沉吟片刻,接受了提议。

魏嬷嬷这才领命离去,最后又嘱托了句:“陛下记得用药。”

魏嬷嬷脚步刚远,梁冲嘟囔了句:“上了年纪……越发啰嗦了。”

“随她吧。如今这世上也没几个人会对朕啰嗦了。”

眉宇间透出一丝怅然。

梁冲好奇道:“陛下撵宝缨姑娘去掖庭,也在使欲擒故纵这一招?”

符清羽抿了抿嘴,没有否认,却说:“袁高邈固然想借勤王东山再起,却不是执着权势的人。依朕看,他整幅心思都放在他儿子身上,决心站在朕这边,也不过想给他儿子整个好前程。朕之后要重用袁高邈……”

梁冲心领神会:“……想控制袁高邈,就必须从袁逸辰身上下手?”

符清羽掐了掐眉心,低声道:“……是他上赶着给朕送把柄。”

皇帝这句话,听着倒有些酸溜溜的——梁冲心里闪过这个念头,却不敢说,转转眼珠,也告退了。

小书房重又归于寂静。

符清羽这才不做掩饰,愤恨的磨了两下后槽牙。

袁逸辰比他料想的胆子更大,竟一而再再而三顶风作案,铁了心和他抢人。那日在佛堂,远远看到袁逸辰和程宝缨站在一块儿,他嘴里一片铁腥,血液里杀人的冲动疯狂叫嚣。

要不是还得给杨家人做戏,没准就将这冲动付诸行动了。

俗话说,不怕贼偷,就怕贼惦记。符清羽不会允许袁逸辰无止尽地惦记下去。

袁逸辰想带人走,他就把人安排到掖庭,给袁逸辰送上“天赐良机”。

若袁逸辰敢犯,便以儆效尤,永绝后患,从此拿捏住袁高邈。倘若袁逸辰知道收敛了,当然也没有任何损失。

左右人是丢不了的。无论哪样,都稳赚不赔。

可是,符清羽内心却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从容,这几日,总是忍不住去想一个问题:

她会跟袁逸辰走吗?

自打从皇陵回来,无意间让她和袁逸辰见了面,一直很听话的人突然变得奇怪。先是闯入私库,随后,明知违抗旨意,却还是去佛堂见了袁逸辰。

他警告过她了,许多次。

符清羽心下对自己说,程宝缨脑子足够清醒,不是不管不顾的人,她应当知晓轻重,不至于犯下无可挽回的错。

可另一个声音却说,那是在她遇见袁逸辰之前。入宫十年算什么,被安排侍寝算什么,一遇到青梅竹马还不是丢了魂,接连做出抗命之举。

心头的燥郁便越发不能平息。

在程宝缨家族覆灭,孤身漂泊的时光里,袁家父子遥遥躲去了巴东,十年后才突然出现,最难挨的日子早就过去了,凭什么还能够让她信任至此?

十年里,一次次向她伸出援手的,带她走出困境的,保护她的人,又不是袁逸辰,那个人除了会说好听话,真正为她做过什么吗?!

要是程宝缨连哪份恩惠更重都分不清,一意孤行地选择袁逸辰,那么……

那么,他又该怎么做呢?

符清羽面无表情地起身,拨了拨香炉里的灰烬,酸涩快要把胸膛涨破了,强压下去,疼痛化为细密的针刺,刺进四肢百骸,连呼吸都跟着一窒。

原来,他竟是委屈的。

自己也觉得可笑。和杨家虚与委蛇了那么些年,每日忍着怒火,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,都不会牵起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。

如今为了这么点小事,反倒忍不得了。

香炉里死灰复燃,星点火光扑簌在深若寒潭的眸中,符清羽深吸了口气。

香气,依然不对。

他要求严格,底下的人断不敢背离香谱,可是依照香谱调出来的香,却还是不对。

这才几天,宣化殿哪儿哪儿都不对,一人独处时,竟旷寂到陌生。

明明她也不是多么吵闹的人,少了她,却只剩一片死寂。唯有离开,才验证出她在生命中所占的份量。

“真是……”符清羽扔了香勺,自嘲地笑了笑。

当年,祖母提出要庇护程家女,符清羽内心是抗拒的。

在九岁的他看来,一朝无能之辈害他失去祜恃,家破人亡,固然杨用更可恶一些,程彦康却也是始作俑者。若不是他救驾失败,父皇未必会死。往更远了说,若不是程彦康一力怂恿,这仗也许根本打不起来。

祖母说,为人、为君都要学会宽恕,符清羽勉强应了。可是,把仇人女儿放在眼皮子底下,仍是超出了他理解的“宽恕”。但他不想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忤逆祖母,所以让步了。

谁知后来,祖母竟异想天开地撮合他与程宝缨,符清羽又气又恼,却也没有失了理智,那些年,点点滴滴的相处,他从心底里不那么讨厌程宝缨了。

他承认,程宝缨是个很难让人讨厌的人。

但是,祖母说什么有福相有佛缘,能够同他作伴,让他活的正常些……符清羽暗想,什么胡话,硬要塞人也找点更好的借口吧。

符清羽自幼聪慧,知道自己必须要做的事。责任先于一切,便不会拥有凡夫俗子的幸福,那时他想,他不需要陪伴理解,不需要感情,最不需要程彦康的女儿。

多年后的今天,却忽然懂了。

一直筹谋的事宜将见分晓,没有兴奋,没有快意,他只是感觉很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