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知道罗汇的事,知道傅君的事,甚至连花朝和仇大人遇害的真相也都清清楚楚,之所以还拖着不去治那些人,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亲信,即书院的学生们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立功机会,进而壮大自己的羽翼。
是啊,从深宫到巷陌,从朝廷到江湖,锦衣卫的眼线遍布天下,所有的细枝末节尽在君王掌控之中,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他黎靖北不清楚的?
最可笑的是,就连自己的亲哥哥也是知情者之一,不仅如此,他还是协助者。
他利用自己锦衣卫的权势带书院的人进昭狱,在暗中为他们行方便,提供线索,若非如此,唐璎又怎会那么“恰巧”地在北镇抚司见到那柄早就被哥哥没收的团扇,那么“顺利”地遇见孟婆婆,遇见孟掌柜,进而猜到她的身上来。
她和花朝最终还是被当成了皇权的牺牲品......孙寄琴冷笑,原来陛下口中的“伸冤”竟然是这个意思。
真是自私……
可是她们却连怨怪他的底气都没有。
那位表面风轻云淡的九五至尊,心里或许一直都藏着恨吧。
他恨花朝在陆容时纵火当日玩忽职守,跑来与她偷欢,使他的心上人差点儿葬身火海,于是在他大刀阔斧地推行女官之时,选择了花朝这把利刃,让她冲在改革的最前线,以自己的生命为后继者铺路,让她们踩着她的骨血晋升。
花朝曾在翰林院试过官,明白官场的黑暗,能理解君王的不易,对此不仅不反感,反而甘愿以身犯险,主动为后继者开道,可她孙寄琴只是一介后宅女子,那四四方方的院子才是她的天地,她之所愿不过是和心爱的人长厢厮守,不用受制于任何人。
心上人音容宛在,离别前的一幕幕再次在脑海中浮现,鞭挞着她的头皮,孙寄琴头痛欲裂,哑然道:“说到底,你们的目的不过是那封信罢了……”
她紧紧地护住手中的团扇,眼神扫过唐璎,又落到孙少衡身上,“可我若说,信不在我这儿,你们还敢搜宫不成?!”
唐璎皱眉,“那封信太过危险,臣担心月夜拼了命想要保护的人最终还是被人害了!”
“虚伪!!”
孙寄琴被她气笑了,反问:“章大人既不为名利而来,那我若将密信交给你们书院的其他人,让他们去领这份功又如何?”
唐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,“好。”
孙寄琴咬紧泛白的双唇,一时竟找不到反驳之言,眼神扫过孙少衡,讽笑道:“章大人若只是来求信,何必把锦衣卫的人也带过来?是料到了我不会给,想动强?”
“阿琴!”
孙少衡听不下去了,他实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妹妹形容成“锦衣卫的人”,心底一片寒凉,冷声道:“孙寄琴,你觉得我今日是专程过来针对你的,对吗?”
“或许是吧。”
孙少衡火从心起,方要发作,又听孙寄琴淡淡道:“你没收我扇子那日羞辱我的话,你都忘了么?”
孙少衡愣了愣,眼中浮起一丝痛意,转过头不再说话了。
去年他来宫里探亲,无意间竟得知妹妹和太子妃的侍婢有着那样的茍且,一时怒火中烧,甚至产生了将月夜剥皮的想法。
他承认,盛怒之下,那日他对孙寄琴说了许多重话,给她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……
可再怎么说,那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亲妹妹啊,他怎么可能会去算计她呢?
孙少衡闭上眼,掩下心里的沉痛,哑声道:“随便你怎么想哥哥都行,但章大人的发心是好的,她曾为女官生育一事上殿弹劾过陛下,此来也是为了替月夜伸冤。”
孙寄琴愕然,满脸不可置信。
她只知道唐璎参奏过罗汇,最后却落了个“风闻奏事”的罪名,受了帐臀,她还让春兰去给她上过药。彼时她以为唐璎做这些不过是为了争名逐利,若非如此,一个远在江南寺院清修的僧人缘何会突然跑回建安?
可如今仔细一想,如若她真有追逐名利的野心,或许就不会以御史之身入前廷了,毕竟以陛下对她的偏爱,后宫才是更好的选择。有花朝的先例在前,她深知女官有多难当。
忆起花朝,孙寄琴呼吸一滞,脏腑又是一阵抽痛。
孙少衡还在絮絮讲述着唐璎“弹劾”圣上的过程,“章大人的奏本里还特意提到,如若后宫的女子有了经济来源,也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,自然也不会成为陛下的‘烦恼’。”
孙寄琴擡起头,为她这番“大逆”之言大感震惊,心下泛起一丝酸涩,唐璎却摇了摇头,示意他不必再说了。
孙少衡点头,温声道:“阿琴,我今日过来并非是为了当谁的说客,也不是以你所谓’锦衣卫‘的身份而来。作为哥哥,我无法忍受你被此事折磨得日渐消瘦的模样,还有你的眼睛……我希望你能早日解脱。”
他叹了口气,道:“章大人心怀明月,持正不阿,我相信她定能为月夜洗冤。”
孙寄琴扶着额头,心里一团麻,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,她想她是相信唐璎的,毕竟她如今正做着花朝曾做过的事,走着花朝曾走过的老路。她们一样光明,一样豁达,一样甘为萤火,敢为人先,她有什么理由不去支持呢?
孙少衡见她的情绪有所缓和,温声道:“哥哥错了,那日不该将话说的那般重,扇子哥哥还给你了,密信不拿出来也没关系……”
他顿了顿,“只是阿琴,你不要再为此自伤了,好吗?”
孙少衡的声音很低洌且清晰,孙寄琴却丝毫听不进去,脑中满是花朝临别前的嘱托,她答应过她,那封信绝不会交给任何人,可是……
唐璎推开窗,望向天际的鱼肚白,浅笑道:“天快亮了,总宪大人此时应当已经替我将弹劾的折子递到了御前,一会儿面圣时我若拿不出证据,左不过再挨上一顿打,可我想说的是......”
她定定地望着她,目光灼灼,“月夜的死,您自己真的能放下吗?”
孙寄琴微愕,杖刑那般严重的惩罚,却能让她说得如此轻松。
声音依旧是故人的声音,孙寄琴却觉得眼前的女子似乎跟从前不一样了,她虽然看不见,却能从她身上感受到相同的气息,那种豁然开朗般的松弛感,简直跟那个人一模一样……
两人的身影在脑海中重叠在,若花朝是唐璎,又会如何呢?是否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?
孙寄琴鼻尖一酸,心下有了决定。
“信在……“她抱着头,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字一顿道:“书架旁边最里面的一间斗柜里,钥匙在枕头
那是一架不大的五斗柜,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裳,都是花朝送的,斗柜最上层的一件,是花朝游街那日被溅了泥点子的春袄。
花朝走后,她将密信夹进春袄中,一同锁进了斗柜里,从未打开过。
唐璎取出密信,并未急着展开,而是看向角落里的孙寄琴:“即使月夜曾万般叮嘱——她若回不来,您必须将信销毁,可您真的做到了吗?”
她方才取信时,留意到那斗柜的锁头上积着灰,似乎已经很久没被人打开过了,孙寄琴但凡起过一丝自保的念头,那灰也不会积得那般厚。
唐璎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,但她多少能猜到孙寄琴的想法,慨叹道:“娘娘,您还在心底里为她叫屈,不是么?”
孙寄琴没有回答她的话,蹲在墙角抱着头,整个人疲惫至极。
直到她一只脚即将迈出前殿,身后才传来女子沙哑的声音,细细的,弱弱的,微若蚊吟。
“唐璎,你不要让我失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