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年黎靖北遴选太子侧妃时,他本想将自己的妹妹送去东宫的,奈何却被陆讳的女儿陆容时捷足先登了,林岁没当成国舅,自此对陆讳怀恨在心,今日见这人又跑来找茬,心中不爽,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,“陆阁老有异议?”
“没错。”
陆讳的地位摆在那儿,说话自然也直白,“求才需谨慎,选官亦如此。酒囊饭袋对朝廷毫无用处,奸佞小人甚至会为社稷带来危害。老夫以为,比起履历出身,为官更看重人品和责任。”
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堂弟,“景山,你与寒英共过事,你觉得此女才能品性如何?”
陆景山恭谨道:“甚慧,甚善。”
陆讳点头,“此女一进书院便见到远宁伯家的庶女被欺,明知孙尧在外的凶名,却仍敢仗义执言,其品性可见一斑。况且…”他笑了笑,“她既入了书院,便也是老夫的学生了,老夫自然不会让诸位失望。”
凡天下学子,无不以成为刘陆钟朱的学生为荣,陆讳向来惜才,既然敢在此夸下海口,众人自然不敢置喙什么。
黎靖北听言一顿,瞳孔突然变得幽深。须臾,他肯定道:“陆阁老说的不错。”
又看向众人,“十年寒窗,只为一朝功名,朕体恤士子们读书不易,章氏女亦然。朕封她做官时,她曾对朕说,为保证取士公平,她自请入读书院,以参加来年恩科的春闱。”
林岁一听,颇觉诧异,“这…春闱?”
陆讳适时提议:“若来年春闱她未中进士,老夫愿主动向书院请辞。”
此话一出,众臣哗然。
自古以来,入仕难于登天,许多人终其一生不过只是个秀才。而仅仅一年的时间,要让一个目不识丁的仵作一举成为贡士,无异于痴人说梦,可这位陆阁老偏愿意压上自己一生的名誉为她背书。
众臣的脸色十分精彩,陆讳却仿若未觉,他瞥了眼林岁,又看向林建,眼含威压,“她若能考取进士,诸位就必须承认她御史的身份,如何?”
他都如此说了,林岁自然也不好再说些什么,他不信一个女子能有这般能耐,短短一年的时间,别说进士了,连同进士都难。
齐向安对女子入仕的事儿没什么意见,反倒十分在意两位佥都御史和月夜的案子。
他迈着跛足缓缓走上前,拱手道:“陛下,仇大人和葛大人官至四品,是为朝中重臣,二人一朝暴毙,依律当由三司定审,若是让书院那拨乳臭未干的学生们去查,岂非儿戏?”
黎靖北皱眉,“方才墨卿不是已经说过了,书院的学生只是参与查案,案件最终结果仍由三司定夺,齐卿还有意见?”
“陛下圣意,臣不敢置喙,只是…”
他看向披麻戴孝的仇锦,意有所指道:“仇大人既我朝为佥都御史,又是仇家的家主,此案让书院的那帮学生掺和进来,若有错漏之处,仇大人的家属想必也不会安心…”
仇锦却不以为然,反驳道:“齐大人放心,我既为书院的武夫子,自然对自己的学生有信心。”
齐向安微眯着眼睛,打量起面前的女子,她一身素衣难掩锋锐,隐忍内敛,行事利落,不愧为太子登基后首个提拔的女官,而黎靖北把这样一个人放进书院的用意…
他瞥了眼丹陛上的天子,背后泛起丝丝寒意。
廷议所论之事涉及大政方针,事关机密,朝廷有明文规定,凡五品以下官员不得参与,林岁注意到了陆讳身后的仇锦,本就痛恨女子为官的他不由怒道:“放肆!你一介六品主事,岂敢来此议事?!”
仇锦没理他,亮了亮手上的象牙玉笏,林岁立马就住了嘴。
咸南五品以下的官员皆持竹节笏,唯有五品及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持象牙笏,仇锦此番显然已经被擢升了。既是皇帝的旨意,林岁也不敢当着众人打圣上的脸。再怎么说,仇锦如今的职级也算是到了顶。
黎靖北很满意他的识趣,锐目扫向傅君,“傅卿,刑部官员由你管辖,依你来看,仇主事可堪郎中一职?”
突然被帝王提到,傅君眼皮一抖,紧张地咽了口唾沫,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一旁的齐向安。
他是齐向安的孙女婿,如今不过而立之年,却官至一部尚书,也是多亏了这位岳祖父暗中协调。若是放在平时,他定会力挺齐向安,可他的老丈人李有信才刚死在牢里,还有寿安康的事儿,皇帝盯他盯得紧,岳祖也父态度不明,他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尖儿。
“回陛下,往年刑部官员的考核中,以仇主事的政绩尤为突出,今岁亦然。御井藏尸案,功德碑失窃案,里长贪污案…都是由仇主事主导破获的,是以下官认为...”他看了齐向安一眼,“如此贤才,当得郎中一职。“
说完这话,傅君背后已是冷汗涔涔。
女子为官是皇帝近几年来大力推行的改革政策,他不敢触碰圣上的逆鳞。而就齐向安方才所言,这位岳祖父大人似乎并没有反对女子为官的意思,只是不想将两位御史和月夜的案子移交出去,既如此,他就此顺着皇帝的话来说也不算得罪了他。
至于齐向安想将这几起案件攥在手里的用意他也明白,三司当中,他是刑部尚书,齐向安是大理寺卿,只要都察院的那位大人不加干涉,这三起案子的走向必会如他们所愿,可当今圣上是何等敏锐的人,若着锦衣卫细查…
他喉结一紧,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。
“傅大人想清楚了?”
岳祖父笑的很和蔼,眼神里似含了针,刺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傅君又有些摸不准齐向安的态度了,可转念一想,不过是给仇锦升了个郎中,于案件而言并无大碍,更何况,若是让书院的那帮酒囊饭袋来查,想必也查不出什么。
思及此,他心下稍安,硬着头皮答了声“是。”
齐向安清了清嗓子,跛着足朝高坐上的帝王行了一礼,“陛下圣明,仇主事贤达如斯,当得此衔,至于两位佥都御史和月夜的案子…”
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自己的孙女婿,“下官认为,当如陛下所言,该让书院的学子们在实战中练练手,我等做最后的复核就是。”
不知为何,齐向安说完这话,傅君忽觉后脊一凉,他擡眼瞥了眼丹陛上的君王,见他眸中似有精光闪过,唇角还挂着一抹浅淡的笑,心中莫名一慌,腿肚子忽然打起颤儿来,唯恐身边的大臣看出异样,只能竭力忍着,好在黎靖北很快结束了廷议。
“既如此,今日就到此为止吧。”
*
从太和殿出来,天上飘着雪,黎靖北未乘御辇,喜云撑伞走在旁侧,唯恐帝王的衣襟被雪水浸湿。
忽然,黎靖北停了下来,问他:“到日子了么?”
琼花飞落,伞下的帝王神情淡然,声音隐含悲切。
喜云不解,擡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。高墙的不远处是帝陵,数代龙子龙孙沉眠于此。
他忽然就明白了君王的意思,微微一顿,敛眉轻声道:“回陛下,正是今日。”
黎靖北点头,忽而撇开喜云的伞,甩下一干侍卫和太监,独自走去了最前头。
他走的很快,喜云追的十分吃力,待他再次见到帝王的背影时,黎靖北柔滑的乌发上已经落满了雪沫子。
帝王顿住脚步,凝视着空中飘落的寒英,眼神寂寥。
雪下的太大,喜云的视线有些模糊,他看不清主子的神情,试探性地唤了一声:“陛下?”
空中迟迟没有回应。
良久,前方突然传来一声低冽的呢喃,“朕今夜去看看母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