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跟随代嵊离去,从一个炼狱,投身了另一个炼狱。
说着,原本许听澜自个还没觉得有什么,就感觉自己腿上忽然有了一阵湿意。
莫子占哭了。
他掩耳盗铃地用许听澜的衣袍挡住了自己的眼睛,也不敢像往常一样,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的想法都倾诉出来。
却不想弄巧成拙,眼泪把人衣裳打湿时,其实更能暴露他那过分软弱的内心。
同样的,也更好把自己的诸多情绪,传递给了许听澜。
被莫子占带的,许听澜居然破天荒地觉得自己当时,确实有那么一点委屈了。
“代嵊把我带回了十方神宗,虽说我从未正式拜师于他,可他到底还是和我讲过几堂课,与我说……何为无情之道。”
代嵊希望许听澜能乖乖当个工具,自然是希望他不要有过多与俗事相关的杂念。
为此,代嵊做了许多,先是设法让许听澜无法找回那一魄,后来又想圈养梦朏来日日啃噬许听澜的情绪,同时在宗门里也不肯。
结果后来代嵊发现,自己根本没必要去做那么多。
因为……正如莫子占所想的那样,许听澜对于世间的一切,本就无甚所谓。无所谓周围的人对他存有恶意与否,无所谓自己还不曾体验过人生百味,无所谓生或者死……心如无根浮萍,无所依仗,也无所牵挂,看待万事万物皆等同,一心只行应做之事,仿佛真遂了代嵊的意,年纪轻轻就修得大道无情。
代嵊当初将许听澜的一切表现看在眼里,感到欣慰的同时,又忍不住评说:果真非人也。
一直闷着不出声的莫子占总算忍不住了,压着哭腔,吐出来一句:“混蛋。”
也不知道是在骂谁,可能都骂上了,包括他自己。
从前莫子占和司徒摘英有口角,后又听别人说万衔青给教授给司徒摘英的是无情剑道。
于是出于隐晦的报复心理,他特地夹着嘲讽地问许听澜,怎么什么人都可以修?同时又半带试探地说:要我说,真要修无情道,那也得像师尊你这样的吧。
他才不要师尊真是那样一副大道无情的样,绝对不要。
莫子占咬着唇,满心愤懑地想,紧接着又后知后觉地想起,当时师尊是反驳了他的。
“可我终究并未如代嵊所愿。”许听澜道。
“所谓无情道,要求心与天地相合,不理身外物,不恋凡尘子,弃自身之好恶,求万事皆自然,视万物皆等同……”
原本要做到这一点,对于许听澜来说并不是件难事,哪怕他不刻意去修,也依旧可以做到。
可即便如此,代嵊还是心有不安。他自有直觉,认为不能将这事拖得太久,不然定会生出他所不乐见的变故来。
再加上天幕一事就像有猛虎在他身后追赶,所以在柳不事叛逃后,直接要求万衔青补上,赶着要在许听澜及冠之日摆好摧毁魂石的祭台,却不料终究是被自己的女儿坏了事,硬生生让此事拖了这么久。
代嵊某种意义上是对的,人活得越久就越容易生出五花八门的杂念来。
在那无端多出的三百年岁月的末端,许听澜遇到了莫子占。
那是一个很会耍性子的小孩,天不怕地不怕,揣着一股机灵劲,总能把人闹得无可奈何。这样的人,理应天生就让人捧在手里爱护的,最是招人怜惜,恨不得能将这世间最好的,都捧到他面前。
“但我其实……有偏有私。”
许听澜擡手摸了摸乖乖枕在自己腿上的脑袋,又顺势勾起那因为乌黑的长发,感受着发丝停在指缝的触感,只觉得分外令他流连。
“莫子占。”许听澜轻声唤道。
他垂眸看着那柔顺的长发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,好似在尝试着逃离他的指间。
凭什么?
明明在过往的三百余载里,许听澜都不曾有过这种怨天尤人的想法,却总被眼前这人,一次次地勾起这种心念来。
在那几缕发即将从他指缝逃离的刹那,他指节一曲,将莫子占的发末给握在了手心,再也不肯松开。
“因为你,我心有不甘。”
如此,自然无法无情。